〈對死亡成癮的男人〉

〈對死亡成癮的男人〉

「依照契約，已讓你多活十年，肉體歸我了。」少女輕輕說，那話語的旋律在男人的耳邊聽起來，就像男人嘴裡含著的鮮血那般鮮甜。

「喂，別開玩笑了。」

「你……」少女的聲音突轉，冰冷如霜。「……打算毀約嗎？」

「咳咳，臭小鬼……」男人再度吐出一口血，全身放鬆靠在樹幹上，雙手放棄似地從刺在腰間的長槍上鬆開。「……別說笑了？什麼肉體？我跟妳約好的是靈魂吧。」

「唔……」雖然看不見，但男人能想像少女此時正把嘴唇嘟起來。「……你總是精明在很奇怪的地方耶。」

「哼……我哪裡精明了？若真的精明，就不會在跟死神的契約快到期時，還往戰場上跑，咳咳……」男人又吐出一口血，他皺起眉頭。「喂……臭死神，我的死法是妳決定的吧，幹嘛這麼拐彎抹角，不讓我死快一點。」

「不行，我想看你慢慢死。」空中的聲音甜甜道。

「哼。」對於死神的惡趣味，男人冷笑，滿臉不屑，他仰起頭，紅殷的夕陽照著他染血的側臉，有些溫暖。

周遭，除了滿地的屍體外空無一物。

是的，空無一物。

一絲少女的影子都沒有。

一切不過是一個發神經的男人，快死的男人，對著空氣自言自語。

到最後，他還是無法究竟是這隻陪他整整十年的混帳死神，究竟是真的死神，還是只是他自身逃避孤單用的幻想。

所以他總是冷笑，盡量冷笑。

如果死神是真的，那他就能盡情嘲笑她；

如果死神是假的，那他就能盡情嘲笑自己。

這種反諷式的笑點，跟他的人生一樣，惹人發笑。

真是的，明明很好笑呀，但整個世界似乎都沒注意到這笑點，所以才不太在意他，所以世界對他的執念.....才連看也看不上一眼。

「死亡只有一次，不慢慢享受，你會後悔的。」少女的聲音再度從空中傳來，不知為何，聽起來，這句話莫名誠懇。

「哼……後悔……」男人緩緩舉起手，向著空中伸去，就像想抓住那溫熱的夕陽一樣。

握起後，手中什麼都沒抓到。

溫熱手心的陽光再度消失。

男人將指節貼在額頭上，喃喃道：「……我早就後悔了，跟妳訂下契約，白白多活……這十年……還是沒找到她。」

「不早跟你說了嗎？你追求的不過是幻影罷了。」死神嘲弄。「不過是無意間看了一幅作者不明、年代不明的畫像，就愛上了畫中的少女？所以才說處男就是這樣子，有點噁心耶，況且，就算你真的找到她了，那女人可能也早變成白骨囉。」

「哼……明明是死神，在那邊說什麼幻影幻影的……」男人露出微笑。

「是呀，我也是幻影。可悲吧！到最後追求的，陪著你的，都不過是幻影喔。」少女語氣戲謔。

「什麼死神……妳這個詐欺師……」男人的聲音漸漸微弱，夜晚將至，他感覺周遭開始有些冷了。「明明之前還信誓旦旦的說……我會讓你找到她的……結果……這場戰爭雙方所爭奪的美人……根本不是她……」

「你快死了，不正是要去找她嗎？」專門收割靈魂的少女咯咯笑。

「是嗎……原來她……早就死了。」

「喂，你看起來怎麼不太訝異的樣子。」

「咳咳，需要我……裝裝遺憾的樣子……讓妳高興一下嗎？」

「這樣呀……原來你……」少女的聲音突然變得輕輕的，如空中的雲絲般輕柔飄渺，她似乎有些悲傷。「……根本沒有相信自己能找到她。」

「哈哈，不說這個了……現在好像……有些冷耶……」男人打了個哆嗦。

「喔，那我走了，去幫你找些柴火如何？」少女的語氣又回到蠻不在乎。

「喂，別去……」男人突然焦急了起來。

「別急，騙你的啦。」看著發著冷顫的男人，不存在的少女柔聲道，可下一秒，她立刻又換回嘲諷的語氣。「這麼冷，需要我抱緊你嗎？」

「哈哈哈……」男人用盡自己殘餘的力量大笑。「……來呀，誰怕誰。」

「哼，早就在做了。」少女不情不願地說道，語氣有些加速，含含糊糊。「不然你以為我現在在幹嘛？」

明白了死神也會害羞這不知道算不算驚人的秘密，男人想大笑，可力氣已經所剩不多。

因為他突然想再跟少女多說說話，所以不想將力氣花在這種地方。

「你呀……就乖乖在我懷中休息吧。」死神喃喃說。

「哈……別把死亡……講得這麼浪漫好嗎？」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微弱，他輕輕閉上眼睛。

「偶爾我也想表現一下自己的專業感嘛。」不知為何，明明看不見，黑暗中，男人卻好像能想像少女嬌俏眨眼的樣子。

不，或許不是想像。

微弱的白光在無限的漆黑中慢慢浮現。

「喂……我前面那白白的東西……該不會就是妳吧？」閉眼的男人喃喃道。

「什麼白白的東西，你真的很失禮耶！」

「哼，終於能看到這十年間，總是不斷在我耳邊嘰嘰喳喳的臭女人長怎麼樣子了。」

象徵生命的紅血逐漸從男人身體流乾，順著全身的疼痛與知覺慢慢從意識中剝離的途中，近在咫尺的少女臉頰逐漸清晰。

她雙手抱著他，靈動的烏黑眼睛毫不害躁的直視他，嘟起薄櫻色的嘴唇。

男人愕然，然後大笑。

無可抑止、瘋狂的大笑，那是連血液流盡也無法阻止，連心臟停滯也無法阻止，連剛越過生死兩界也無法阻止……

連死亡也無法阻止的大笑。

生命消逝的剎那，所有的點連接在一起，一切豁然開朗。

女孩曾堅定地對他說：“我會讓你找到她的……”

女孩曾嘲笑地對他說：“你快死了，不正是要去找她嗎？”

女孩曾誠懇地對他說：“死亡只有一次，不慢慢享受，你會後悔的。”

女孩曾反諷地對他說：“是呀，我也是幻影。可悲吧！到最後追求的，陪著你的，都不過是幻影喔。”

不，或許在這更久更久之前，少女早告訴他真相了，只是他一直沒注意到罷了。

原來他所追求的畫中少女，那樣幽靜那樣透明的少女，正因為描繪的……是只有死亡才能看見的死神！

「你不是說過了嗎？死神……」少女摟著他，如畫中一樣甜美的五官微笑。「……一直都是詐欺師。」

男人將少女緊緊摟在懷裡。

「哼，早知道原來妳長這副德性，我早失望到……」他喃喃道，雙手收縮，用力感受少女冰涼的溫度。「……立刻撞牆自殺了。」

「笨蛋。」少女輕輕咬著嘴唇。「這種告白方式，可不能對死神以外的女孩子用喔。」

然後，少女完全清晰起來的同時，黑暗中，男人發覺自己的身體漸漸淡化。

「諾，在下一次的人生，來接我的死神還會是你嗎？」抓緊最後的時間，男人輕問。

聽到這句話，少女露出“真拿你沒辦法”的苦笑。

「每一次的輪迴，你都是如此呢。」

「是嗎？原來是這樣呀……」男人又懂了，悠遠的記憶碎片在他腦海中瞬間銜接。

「下一次，好好活著，別再太早來找我了。」少女柔聲道。

「哼，囉唆。」男人的身體化成碎片，由下往上消散，在最後的一刻，他用壞笑起的嘴唇做出嘴型。

“等我。”

少女收回擁抱空氣的雙手，凝視著空無一物的黑暗，輕輕回應。

「嗯，路上小心。」